俞宁 | 英、澳、美三位文学教授“寓学于谑”说《海狂》
来源:《名作欣赏》2019年第1期       作者:俞宁   时间:2019-01-24

  2017年4月,我曾出差去香港一周,帮助香港浸会大学鉴定其英文系是否具备优良资质,以培养英国语言文学的学士、硕士、博士。同为鉴定委员的还有来自英国、美国、澳大利亚、和中国香港本地的其他四位资深教授。工作完成后,他们留在香港参观旅游几天,而我却匆匆赶回美国。告别宴会上浸会大学英文系主任说,本来以为我会回北京看看母亲的,没想到马上回学校,这使我成了鉴定委员中唯一的、来香港只为公务而没有时间娱乐的同仁。

  难道我个人真没有娱乐性的收获吗?有。我和T教授、C教授一次饭后闲谈,趣味性、知识性都不错,不妨写出来和同仁们分享,看看“资深蠹鱼们”是如何“寓学于谑”的。

  T教授、C教授和我分别来自英、澳、美,凑巧我们各自任教的大学都在海边上。我们聊天,离不开海。二人得知我还利用暑期修过帆船航行课,高兴极了,商量着什么时候聚在一起扬帆航行一次,看看谁的航海技术过硬。聊着聊着不知谁起头背诵了英国桂冠诗人约翰·梅斯菲尔德( John Masefield,1878~1967,英国诗人)的著名抒情诗 “Sea Fever” 的开头半行(我少年时代无知无畏,曾把此诗译为《海狂》):I must go down to the seas again,三个人同声接上:to the lonely sea and the sky

  然后他们二人不知是忘了还是别有用心,都闭住嘴不再出声,只有我顺着惯性接下去:And all I ask is a tall ship and a star to steer her by

  我话音刚落,老C不怀好意地看着我,问:“你真在课堂上教这类诗吗?”我赶紧大声说“No!”于是三人大笑。老T说:“不必过度自我保护嘛。”

  英国诗人约翰·梅斯菲尔德(John Masefield, 1878—1967)于1930年获得了“桂冠诗人”的称号。他的诗歌艺术为英语世界的广大读者所接受甚至喜爱,但在英语系的文学教授们心里,分量还略嫌不够。所以老T和老C才开玩笑,嘲讽我能完整背诵这首诗,意思是:你一个英文系文学教授怎能花时间背诵二流作品?

  我暂时收起中国人的宽厚心,拿出了老美的捣蛋法:吃了瘪,必定要报复。老T是文体学专家,他的《小说文体学》是当行的权威著作。于是我就拿他开刀:“你说这开头一句,是文法有错呢,还是文体有错呢? I must go down to the seas again, to the lonely sea and the sky,一个“海”字,怎么一会儿复数一会儿单数?”

  老C马上跟着起哄:“对呀!对呀!文体权威给一个权威解释。”

  老T不是好惹的,回答之前先反击老C:“好了,好了,这是朋友们聊天,你这个戏剧专家犯不上把我们弄成《李尔王》那样的窝里斗。”说完他正襟危坐,认真回答我的挑战:在现代、后现代,诗人已经不再是雪莱所描写的“人类未被承认的立法者”;文学批评也不再是阿诺德所说的那种不带个人色彩的“试金石”。诗人和读者都有权张扬自己的个人偏好。所以这第一行诗里既没有文法错误,也没有文体错误。1916年梅斯菲尔德的第一部诗集《咸水歌谣》出版,很受欢迎,特别是里面的这首《海狂》。没人注意或者挑剔第一行里seas和sea之间的矛盾。后来梅斯菲尔德当选“桂冠诗人”。商人重利,出版诗歌总集时瞄中这首,编辑们看着单复数不统一不舒服,在流行的诗集里面都改成了单数。这种做法不但没见识,而且让原作者很不愉快。第一个词用复数,因为诗人强调五洲四海的广阔空间,当然合适;第二次出现是海、天相对应,单数的“海”对单数的“天”当然也没错……

  他看着我和老C坏笑的样子,猛然打住话头——上当了!

  你老T在二流作品上也下过大功夫呢!

  我毕竟是中国人,总是难以放下宽厚待人的古训,就没跟着老C一起调侃老T, 而是讲起了我少年无知,用一个醋瓶底都不够的英文水平硬是想翻译这首诗的傻事。我第一次读到这首诗,是在母亲的《英语自学精读课本》里,薄薄的一册,许国璋等人编。十四五岁的男孩,体内荷尔蒙乱窜,浮躁而粗心,我竟然把lonely错背成了only,所以我儿时凭记忆翻译的第一阕是这样的:

  我一定要再去出海远航,到那只有海和天的地方。

  我只要一艘高大的帆船,还有一颗星为她指引航向。

  舵轮的颤抖,风儿的歌唱,还有白帆在空中飞扬,

  灰色的晨雾弥漫海面,灰色的黎明初露曙光。

 

  约翰·梅斯菲尔德(John Masefield, 1878—1967)

  现在回顾,虽然那时自己很肤浅,英语也是初学乍练,但耳朵的音韵感还是不错的。少年的我全凭直觉选择了七阳平声韵(按平水韵,向、唱两个字是二十三漾去声韵,可以勉强容忍),这反映了男孩子不知天高地厚,一心想出去闯一闯的阳光心态。用七阳韵来代替原诗英文里的双元音[ai]是说得过去的。但是英文诗里面换了韵,从[ai]过度到[-eiking] (shaking, breaking),而我用的是一韵到底,失之于缺乏变化,幸亏有满怀豪情可以补偿。

  这个阳光而豪迈的基调,是个问题,远比错把lonely当成only严重,因为诗中说的是“再次出海远航”,这和一个满心幻想的陆上少年的口气不相符合。后来我听到了梅斯菲尔德本人朗诵这首诗的录音,进一步加深了我的担心。他语调低沉,声音沙哑而微微颤抖,明显是老年时期的朗读。同一首诗,用不同的语调处理,就会有截然不同的美学效果。我儿时的译文音调铿锵,是青年人向往浪漫的解读。而梅斯菲尔德晚年的朗读给人的感受是一个年老体衰的水手,无法抑制自己对大海的向往乃至依恋,再次出海未必能全身而回;但他不顾安危,一定要重新出海,颇有接受宿命、与陆地诀别之沧桑感。我问我的两个朋友,这两个解读他们倾向于哪个?毫无悬念,答案是典型学者式的。老C说:“虽然听不懂中文,但你少年译本的铿锵音调还是蛮有煽动性的,年轻人喜欢。至于梅斯菲尔德的晚年解读,也不一定具有权威性,因为这首诗是他青年时代的作品。他作诗时的情感,和他晚年朗读的情感不一定是一回事。这又牵扯到作者意图和读者反应二者各有道理的二难选择上。所以,教授在讲解文学批评理论中这对相对立的概念时,可以用梅斯菲尔德的朗读和你的翻译作为例子。”

  老T怎能放过这样的机会?他用手指着老C说:“什么?你还真要把这首诗请入讲堂?”这下我们仨笑出了眼泪,是自嘲的苦笑。老T摇头说:“咱们三个自以为是的蛀书虫,无端地把一首好诗划归‘二流作品’,没想到最后自己把自己绕了进去,终于认识到这首诗的文学价值。以前我们那种职业傲慢,说不定是懒惰和肤浅的产物。如果仔细深入地思考,也许把它介绍给年轻学生也很不错。”

  我对此有不同意见。此诗的第二阕,明说了诗人向往出海是为了去过“动荡的茨冈生活”,但是第三阕里他又说要听着伙伴的玩笑话“直到放下所有职责”。放下职责这个中文词组,是我无奈中用来翻译原诗中“the long trick’s over”这个水手专用俚语的。“Long trick”是指水手们航行时一整天的各司其职。了却了一天漫长的航行职责,暗喻度过了勤苦琐碎的一生。如果在汉语的俚语里面硬找,也许北京方言中的“撂挑子”可算差强人意,因为它既意味着“放下担子,不再承担责任”,也可以意味着死亡——撒手不管,一命呜呼了。所以,至今我还是说不清楚,这首诗到底是反映了年轻人的激情还是老年人面对宿命时的固执,更可能是二者兼而有之。说到这里,我真想自己打自己的嘴。可惜那两位促狭的同事不会给我机会。

 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:“这不就是反讽性的模棱吗?你不会把‘新批评’都忘了吧?”我等于是自己一边说话一边找到了答案,却被他们享了“现成”。幸亏至此三个人不再互相找碴,而是认真地试探一个共识:这种自相矛盾的情况才是好诗应该具备的品质。我们三个国际蠹鱼从调侃到认真,是否真的弄清了这首诗的价值呢?我至今也还不确定。不如把少年轻浮的翻译推倒重来,放在下面,作为文学批评的例题,请读者们帮我解开这个疑惑:

  我一定要再次四海远航,开往孤寂的长空大洋,

  我只要一艘高大的帆船,还有一颗星为她指引航向,

  舵轮在颤抖,风儿在歌唱,白帆在空中悸动、飘扬,

  灰色的迷雾笼罩海面,灰色的黎明绽露曙光。

  我一定要再次四海远航,去响应那呼唤的海潮,

  那清晰的呼叫、狂野的咆哮,其魅力难拒难逃,

  我只要一个好风的日子,白云在天上飞飘,

  泡沫翻卷,浪花跃跳,还有那海鸥在高声啼号。

  我一定要再次四海远航,去过那流浪的吉普赛生活,

  沿着鲸鱼之路、海鸥之路,那里风儿锐如刀刃初磨,

  我只要一个快活的伙伴,听他讲开心的故事,

  直到我平安睡去,坠入甜梦,了却漫漫长日里的职责。

  (《海狂》)

 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,to the

  lonely sea and sky,

  And all I ask is a tall ship and a star to

  steer her by,

  And the wheel’s kick and the wind’s song and

  the white sail’s shaking,

  And a grey mist on the sea’s face and a grey

  dawn breaking.

 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,for the call

  of the running tide,

  Is a wild call and a clear call that may not be

  denied,

  And all I ask is a windy day with the white

  clouds flying,

  And the flung spray and the blown spume,

  and the seagulls crying.

  I must go down to the seas again,to the vagra

  nt gipsy life,

  To the gull’s way and the whale’s way where

  the wind’s like a whetted knife,

  And all I ask is a merry yarn from a laughing

  fellow-rover,

  And quiet sleep and a sweet dream when the lo

  ng trick’s over.

  (Sea Fever)

  一晃就是整一年。今年4月我去杜甫故乡开会,又须来去匆匆,不过这次特意在计划里留出了一到两天的时间,去探望一下九十三岁的母亲,告诉她两个月后,暑假来了,我会长时间地陪伴她老人家。坐在机场里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的那次出差,自然也想起了老T、老C两位朋友。我们一起驾帆船出海的约会,也许只能永远停留在美好向往的阶段。但我必须承认,他们二位真是“快活的伙伴”,而那次谐谑开心的谈话,将长久地留在我心中,“直到我平安睡去,坠入甜梦,了却漫漫长日里的职责”。

  2018年4月于西雅图机场

  作者:俞宁,1986年经导师周珏良、吴冰、Willis Barnstone 介绍,从北京外国语大学到美国留学。1993年,在美国康奈迪格大学获得英美文学博士。1993年起,任教于美国西华盛顿大学英文系,现为该校终身正教授。同时兼任哈尔滨工业大学人文学院客座教授、北京外国语大学亚裔美国文学中心顾问、北京语言文化大学专家级顾问等。

联系我们
热线电话

名作欣赏:
     0351-5256557

评论版:
     0351-5256560

学术版:
     0351-5256558

邮购:
     0351-5256556
     0351-525655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