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思和 | 文学教育与通识教育
来源:《名作欣赏》2018年第1期       作者:陈思和   时间:2018-02-12


 

  对于通识教育,我是深有体会的,因为复旦的通识教育很早,20世纪90年代末就做了。20世纪90年代末我就不做文学了,一直到现在差不多快要退休了,每年都是跟一年级的大学生,而且绝对不是中文系,因为我们规定中文系的人不能听我们的课,都是其他外系的人来,物理系、医科、工科都来上我的课,我讲的是当代文学作品。这十几年下来我自己一直有一个问题,就是说通识教育跟我在中文系上课的差异在哪里?中文系原来有一套规定,把这套规定搬到通识教育里去,面对一批根本不是中文系的学生,而且他们以后也绝对不会从事中文系的工种,这样的同学我要去教他们现代文学史上发生多少事件,有多少社团,文学作品多么重要。我自己对自己一直提出这样一个怀疑,我讲这些给他们干嘛?他们干嘛要听这些东西?

  慢慢地我自己在实践当中就摸索了一个通识教育的想法,这个想法不一定对,只是我自己的一个看法。首先我是非常赞成刚才汪晖老师的观点,其实这也是一直盘旋在我心中的,在我看来通识教育也好,博雅教育也好,其实它的核心就是人文教育,这是我的一个想法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我觉得,我每做一件事都要把自己的道理讲通。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,当我们的孩子从读书开始,一直到大学,这个漫长的学习过程当中,他们基本上面对的是三种教育,一种教育是根本不需要学校教育,就是生活教育,生活的教育在日常生活当中不需要学校,他父母、周围的环境会教他的,天冷要加衣服,什么衣服好看,什么衣服不好看,或者走出去待人接物,像一个人丢到山沟里面,必须要生存,也会学会做饭。生活方面的教育来自于生活本身,这个孩子生活经验越丰富,受的教育越多,可能生活能力越强。

  第二,孩子要接受的是知识教育。而知识教育就是要学校来教,当然排除自学,自学也是通过教育。小学一年级开始就有一整套教学体系,小学教育、初中教育、高中教育、大学教育,一整套教育体系培养不同年龄阶段的孩子,这些东西包括数理化,包括历史、外语、地理,你不教可能不会,你要通过教学才能互相影响,才能成长。这是今天接受最多的学校教育,也就是所谓的知识教育。

  第三种其实是人文教育。我把它定位是一种来自心灵的困惑。一个孩子在小时候,其实也有人文教育,但是我们大家都不觉得。但是慢慢成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,在成长过程当中,在内心跟世界交流当中会产生很多问题,很多有关人性的问题,这种复杂的问题老师是没办法教的,课堂是学不到的,这个是需要另外一种教育,这种教育我界定为人文教育。也就是说人文教育不是针对知识性的问题,不是针对生活性的问题,而是针对你的灵魂,针对你的心灵。人文教育是伴随人的人性成长的,它一步一步往上走,一步一步深入。

  今天讲到文学教育,文学教育是这个人文教育当中最基本、最基础或者说最权威的教育。我们今天大学很多所谓通识教育,现在很普遍,有的叫素质教育,有的叫通识教育、博雅教育,等等,其实我觉得归根到底就是一种人文教育。因为它不是为了解决知识问题,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理科同学教点文学知识,教点历史知识,也不是说叫文史哲的同学学计算机、数理化,这当然可以,但是不属于通识教育的核心部分,通识教育最核心的就是人文教育。而且不是跟中文系、历史系、哲学系的教育相似的,是凌驾于各个学科教育之上,这样一种针对人的人格培养、人性的成长,针对人之所以为人的教学。这个在国外很简单,因为西方有宗教,宗教可以代替这个。但是像中国,或者现代社会,宗教的力量已经式微了,这种情况下人文教育很自然要取代宗教,我觉得这是高等教育阶段不可缺少的东西。我们今天没有做,今天很多理工科大学往往把人文教育看成是一个知识教育,要懂点文化,懂点知识,懂点写作,像大学语文就是把这个作为教育,我觉得这是不对的。人文教育就是针对人类文明,你上完这门课,你上完这个学期人文教育的课,你走进来和走出去就是不一样,走出去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,至少是正直的人,理解“人之所以为人”的课,有这样一门课我们的同学就有福了。否则多学点知识,我觉得这不重要,不在人文教育的范畴里面讨论。

  为什么讨论文学教育,文学教育不是人文教育的全部,但是是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。因为这是陪着人性发展产生的,首先我觉得最能够沟通人性的不是文学,是艺术、绘画、音乐、舞蹈、现代影视等。隶属于文学教育最前面的感性形式,是跟人的某种器官联系在一起的,听觉、视觉、感性,是最接近人性的东西,为什么我们小孩子一开始接受社会化音乐、艺术这样的东西,包括肢体语言,小孩一开始手舞足蹈就是舞蹈的雏形。到了文学教育是第二个阶梯了,需要你有抽象的能力,用抽象的能力理解人性的复杂性。我觉得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话题。

  我讲我自己,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我读过一本书,这本书一直影响到我以后的所有学术活动。刚刚读中学一年级时,我读了一本巴金的《契约》,这不是他最重要的书,也不是现代最重要的作品,而且当时读的时候不知道是巴金写的,是繁体字。里面写了一个地主吃喝嫖赌,把家里的家产败光了,被家人赶出来了,在外面讨饭偷东西,被抓到监狱里面去,然后装病,最后死在监狱里面了。按照我们一般逻辑来说这是一个坏人,是一个死有余辜的人。但是巴金写这个人物的时候,就用这个人物的儿子,他的儿子也是我读书时候的年龄,十三四岁,这个孩子不知道爸爸犯了错,觉得爸爸为什么老是被人欺负,所以他一直在街上维护他的爸爸,寻找他的爸爸。这样一个细节,当时深深地感动了我,我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,但是那时候就这样一个人物,这样一个倒霉的地主,给我的心灵很大的震动。我就不断幻想,如果这个乞丐出现在我面前,我会施舍他什么,跟他讲什么,脑子里会出现很多样子。后来一直到我长大了,到我后来研究巴金,这跟我后来的人生学术道路有关。这个阅读最重要的是解决了人的同情心问题,因为如果我们现在看到一个蛮横无理的人在打小孩,你同情小孩,这是天经地义的。今天这样的结果完全被认为是自作自受,自己吃喝嫖赌,把家产败光了,是一个败家子,最后变成一个乞丐,这种人在社会上是被人嘲笑的,是坏的典型,可是恰恰这样的人引起了你的同情,这才是真正的同情,是人类不带功利的同情。《悲惨世界》也写坏人,最后一个坏人,人道主义往往对坏人施以同情,而恰恰对坏人也能同情,这样的一个原则,我当时读这本书的感受,与时代主流完全背离,当时就是阶级斗争,都是在讲东坡先生不能怜悯狼,农夫与蛇,要把蛇打死,在这样的教育当中我读了这本书,然后认识改变了。人文教育看上去微不足道,甚至不讲逻辑,跟我们的大意识形态是不一样,但是当触动内心以后,就一辈子忘不掉,这个东西就在你身上长出来发芽了,这就是使人慢慢变成一个自觉的人的最早的启蒙。

  文学教育就起到这样的作用,文学教育不讲大道理,就是通过一些形象,这些形象也说不清楚,你可以从这里理解,可以从那里理解,就是这么个模模糊糊的东西。如果有缘分就打动你的内心,作为人性就会慢慢成长起来。文学不是唯一,还有历史,我们为什么读历史,就是把人类几千年的经验拉到我们眼前,让我们看今天的时代。我们为什么读哲学,探讨人在这个宇宙、世界当中的位置,所以文史哲包括艺术,甚至于宗教,我到现在还是认为其实人文教育最高的是宗教,发展到最后人文教育就不是一个理性的东西,不是思辨的,会达到信仰层面。这样一个教育是一个完整的教育,而这个完整的教育绝对不能退回到今天的学科概念,即你必须掌握多少作家的名字,必须了解多少哲学家的经典思想,我觉得这个都不重要,不是不重要,如果当哲学家重要,如果当医生的话就不重要。但是作为医生,作为人文教育,作为人性的提升,我觉得绝对是一种需要的东西。

  作者: 陈思和,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家。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,博士生导师;著有学术传记《人格的发展———巴金传》,学术专著《中国新文学整体观》,编年体论文集《笔走龙蛇》《鸡鸣风雨》《犬耕集》《谈虎谈兔》《草心集》《海藻集》等。
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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