语文教学中原典参考书目的选择:以《论语》为例
来源:《名作欣赏》2017年第7期       作者:赵运涛   时间:2018-02-12

   相对于学生来说,作为教师,我们更有必要了解诸多说法,只有阅读不同的版本,方能拓展我们的思维方式,而不是成为某一个学者的传声筒;只有阅读不同的版本,方能建构我们自己的价值判断标准,择其善者而从之;只有阅读不同的版本,方能使我们在思辨中拓展知识背景,学然后知不足。

  我们现在来比较一下这四个权威版本各自的特点。在人教版七年级上册语文课本中的一课是“论语十则”,我们就在这其中选几则管窥一下这四本今人注疏解读的特点。

  钱穆是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,他的这部《论语新解》博采众说,折中求是。在体例上包括“词语注释”解释词语的意思,“按语”阐释篇章涉及的背景、圣人孔子的“微言大义”以及篇章排序的问题等,“白话试译”则是对每一章节的翻译;在语言上,注释和按语都是文言,试译是白话。以《学而》中“曾子曰:‘吾日三省吾身: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,不习乎?’”为例来看。“词语注释”博采众说,折中求是,如“三省吾身”,钱穆注释:“省,察义。三省有两解释。一为三次省察,二为省察三事。依前解,当作日省吾身者三,如三思三复。惟所省则为下列三事。”“按语”涉及背景或章节安排,钱穆按:“此章当属曾子晚年之言……”又按:“《论语》以有子之言一章次‘学而’章之后,不即次以曾子之言者,嫌为以曾子处有子后……”本章“白话试译”为:“曾子说:‘我每天常三次反省我自己:我替人谋事,没有尽我的心吗?我和朋友相交,有不信实的吗?我所传授于人的,有不是我自己所日常讲习的吗?’”钱穆先生《论语新解》这部著作在20世纪60年代初出版,他在序言中说该书“旨取通俗,求其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”,该书确实是集采众说,通俗易懂,但因求“简要”,使得许多征引未能标出出处。总的来说,该书偏向于义理,多讲求普遍皆宜的道理,如“学而”开篇一章“子曰:‘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?’”钱穆说,孔子距离现在已经两千五百多年了,今天的学习,肯定和孔子的时候不都一样,但直到今天,仍有时习,仍有朋来,学者的内心,仍然有说、有乐、有愠、有不愠,即使再过两千五百年,也是如此,可见,孔子的启示,是一种通义,不受时限,通于古今。

  杨伯峻是我国著名的文史专家,他的《论语译注》以注释准确、译注平实著称,而且杨伯峻先生善于从文法上对篇章进行考证,如前文提到的“时习”,究竟是按时复习还是时时复习呢?杨伯峻考证认为,前说才是周秦古书的用法,后说是用后代的词义解释古书,不可取。该书在体例上分为“译文”和“注释”两部分。以《泰伯》中的“曾子曰:‘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?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?’”为例,杨伯峻先生先是对这句话进行了翻译:“曾子说:‘读书人不可以不刚强而有毅力,因为他负担沉重,路程遥远。以实现仁德于天下为己任,不也沉重吗?到死方休,不也遥远吗?’”接着杨先生在注释中解释了“弘毅”二字:弘毅,就是“强毅”。继而又引章炳麟在《广论语骈枝》中的说法,从文字学的角度进行解释:“《说文》:‘弘,弓声也。’后人借‘强’为之,用为‘彊’义。此‘弘’字即今之‘强’字也。《说文》:‘毅,有决也。’任重须彊,不彊则力绌;致远须决,不决则志渝。”20世纪80年代以前,此书就已甚为流行,一直被看作是读《论语》的入门书籍,但也有学者批评它注释太少太浅,缺少新见。总的来说,该书平实可靠,注释精练,也比较准确,教科书中基本采用的都是杨伯峻的说法,私以为《论语译注》这部书应当作为教师教学之必读书目。

  李泽厚是中国著名的哲学家,他的这部《论语今读》和他的《中国古代思想史论》等著作一样,依旧采用“六经注我”式的写法。在体例上该书分为“译”“注”“记”三个部分。“译”基本都为直译,“注”主要是采取前人的说法,以帮助了解原文,或者利于他阐释自己的观点,“记”就是李泽厚关于《论语》各个章节的评论、札记和解说。以《为政》“子曰:‘温故而知新,可以为师矣。’”为例,“译”中将“子曰”都翻译成“孔子说”:“孔子说:‘温习过去,以知道未来,这样便可以做老师了’”;为了更好地理解这句话,他在“注”中引了《朱注》:“言学能时习旧闻,而每有新得,则所学在我,而其应不穷……若夫记问之学,则无得于心,而所知有限”;在“记”中,李泽厚阐释了他的理解:“中国极端重视历史经验,记录各种经验、教训,以为未来殷鉴,乃此文明一大特征。”李泽厚这本书对于了解古人的思维方式、古代的文化特征大有益处,但因其偏向建构他自己的思想体系,过于注重阐释他自己的“记”,对于《论语》文本本身的解释不够详细,缺少字句上的推敲。总的来说,该书在思想建构上名气甚大,作者最为看重的一章是《阳货》中的“宰我问三年之丧”,李泽厚认为这是全书最为关键的一章,孔子在对宰我问三年之丧是不是太久的回答说,你是否心安,如果心安,去做就好了,孔子又向其他人解释说,之所以要为父母守丧三年,是因为小孩子三岁才能离开父母的怀抱,三年之丧,就是对于父母怀抱了我们三年,把我们抚养长大了的一点点回报。李泽厚在此章的“记”中说:“孔子的贡献在于将外在礼制(规范)变为内在心理(情感),此核心情感却非宗教性的‘畏’‘敬’‘庄’等,而是以亲子关系为核心的孝慈。”他在《孔子再评价》一文中也提到这一章说:“孔子把‘三年之丧’的传统礼制,直接归结为亲子之爱的生活情理,把‘礼’的基础直接诉之于心理依靠……把原来的僵硬的强制规定,提升为生活的自觉理念,把一种宗教性神秘性的东西变而为人情日用之常,从而使伦理规范与心理欲求融为一体……由‘神’的准绳命令变而为人的内在欲求和自觉意识,由服从于神变而为服从于人、服从于自己,这一转变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。”李泽厚经过梳理和建构,展现出上古时期,中西方不同的文化发展道路:西方外求,而求诸神,从而产生了宗教和科学;中国内求,而求诸心,从而走向了“理性化”,这就是“内圣”,内圣而外王。

  李零是我国从事考古研究、古汉语研究的著名学者,他的《丧家狗——我读〈论语〉》曾因书名中的“丧家狗”而引起一场纷争。该书在体例上对词句进行了解释,既有旧说,也有对今人注疏《论语》的剖析和点评,有章节定年,有归纳若干主题,看孔子的思想,还有作者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关注时下的社会。我们以《述而》中“子曰:‘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。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而改之。’”为例,李零先解释这章的主题:“孔子无常师,善于向各种人学习。”然后解释“三人行,必有我师焉”:“简本和宋以前的其他古本多作‘我三人行,必得我师焉’,‘我’字大概是五代才去掉的,但‘有’字,早期的本子就有这种写法,比如唐写本的《论语郑氏注》就是如此。”接着李零解释了这段话的意思:“我和两三个人同行,其中一定能找到值得我学习的人,找出他们的优点,作为自己的榜样;找出他们的缺点,看自己有没有,有就改正。”最后是作者以知识分子的身份对某些“知识分子”的批判:“王朔嘲笑这话,说是废话。我觉得,这话平淡无奇,但有点意思。意思在哪里?主要是对批判知识分子有用。知识分子是知识分工体系下的精神残废,瘸子看不起瞎子,瞎子看不起瘸子,认俩狗字,就以为谁都不如他心明眼亮,手中有真理,错当杀人刀,特拿自个儿当葱,逮谁灭谁。其实,仔细想想谁不比你强?”《丧家狗——我读〈论语〉》这本书最大的特点就是提出许多合理的推测和假想,这些推测和假想往往使人眼前一亮,给人一种柳暗花明之感,如在《论语·子罕》中有这样一章:“达巷党人曰:‘大哉孔子!博学而无所成名。’子闻之,谓门弟子曰:‘吾何执?执御乎?执射乎?吾执御矣。’”达巷党这个地方有人说:“孔子真伟大啊!他学问渊博,因而不能以某一方面的专长来称赞他。”孔子听说了,对他的学生说:“我要专长于哪个方面呢?驾车呢?还是射箭呢?我还是驾车吧。”古代权威的说法,如郑玄、朱熹等都认为这是达巷党人在夸孔子,说孔子太博大,“六艺”都懂,无法以某一项技能给他冠名,而射、御两者相比,御低于射,孔子谦虚,因而说如果让他两选一,他宁选更低贱的御。李零先生则提出了不同的解释,他认为达巷党人不是在夸孔子,而是在讽刺孔子,达巷党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孔子这么博学,却不能以专精成一家之名,岂不是白学了。孔子的回答很巧妙,他拿射、御打比方,射箭往往是瞄准一个点,代表着精专,而驾马车则要到处跑,代表着博学,孔子在精与博之间,他宁肯选择博,因而李零先生推想孔子说这话,其实是在替博学辩护。《丧家狗——我读〈论语〉》这部书,与其说是一部关于《论语》的注解,不如说它是一部立足《论语》的“孔子传”,又或是一把以阐释《论语》为基础,进而对现实进行批判的“匕首”。

  通过以上的比较分析,我们就知道,尽管面对的是同一本教材,同一篇文章,但因为阐释方式的不同,各人的理解也就会存在差异。因而教师在教学、成长的过程中,不可只读某一注本,尤其是在面对古文教学的时候。

  兼听则明,这是阅读不同注疏版本的好处,而近当代学者又能摒弃古代学者那种“经学”“圣人之言”的负担,也就少了偏见和说教,这正是我推荐将今人注疏版本作为研读书目的原因。当然,有关《论语》的今人注疏不止以上四本,但我之所以对以上四本书进行分析,来说明不同版本对教师教学、成长的帮助,是因为这四本书基本代表了不同的治学方式和阐释方式,如钱穆先生的《论语新解》可看作是义理派的代表,杨伯峻先生的《论语译注》可看作是考据派的代表,李泽厚先生的《论语今读》是一种建构,而李零先生的《丧家狗——我读〈论语〉》则是一种解构。钱穆说孔子何以能成为圣人,李零则将孔子拉下了神坛,杨伯峻是“我注六经”,李泽厚则是“六经注我”。

  中学教师研读书目版本应“多样化”,是因为书籍是水,教师是鱼,水多了,鱼才能游得面广,教师读的相关书籍多了,也才能把更多的知识传授给学生。“学而不厌,诲人不倦”,如以“六经注我”的方式来说,大抵也可视为此意吧。

  作者:赵运涛,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;李婷,北京四中语文教师。

  编辑:张勇耀,mzxszyy@126.com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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